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(tǒng)系列宣傳報道
中國科學報：徐洪杰：尋找“系統(tǒng)通解”的戰(zhàn)略科學家
徐洪杰 上海應物所供圖
■本報記者 張雙虎
從上海飛往北京的航班上，中國科學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（以下簡稱上海應物所）研究員、釷基熔鹽堆材料部主任黃鶴飛的思緒翻騰了一路。因為就在起飛前，他得知了同步輻射物理學家、釷基熔鹽堆核能專家、上海應物所原所長徐洪杰于9月14日離世的消息。
“感覺一下子沒了方向?！秉S鶴飛沮喪地說，“前幾天和徐所（徐洪杰）約定，今天把冷態(tài)設施調整方案發(fā)給他，現在不知道該給誰了?！?/p>
數周前，徐洪杰讓黃鶴飛擬定一份“釷基熔鹽堆冷態(tài)研究設施調整方案”。因為相關經費縮減，黃鶴飛初擬了一個“丐版方案”。但徐洪杰說：“不要管錢的事情，即使經費有限，也要奔著最好去做方案，現有裝置可以利用起來，但必須花的錢一分也不能少?！?/p>
黃鶴飛立刻按“要做最好”的思路重擬方案，可就在提交方案的前夕，卻聽到徐洪杰“走了”的噩耗。這位曾帶領團隊建成我國第三代同步輻射光源“上海光源”、攻克釷基熔鹽堆關鍵技術并實現世界首次加釷運行的“司令”，永遠離開了他畢生堅守的科研戰(zhàn)場，享年70歲。
問題“優(yōu)解”：找到關鍵路線，還要有具體辦法
2018年，釷基熔鹽實驗堆開建前夕，項目組就遇到棘手的難題：工程“前置許可”手續(xù)繁雜、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。盡管項目組成員均是做過多個項目的行家里手，但對地方辦事規(guī)則和流程并不熟悉。一群人按計劃表反復“排演”，卻發(fā)現無論如何調整，都不能保證按時開工。
問題擺到徐洪杰面前時，他正在陪客人參觀實驗室。他一邊給訪客介紹實驗室情況，一邊盤算著工程排期。從一個參觀點到另一個參觀點的工夫，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。
徐洪杰當即提出兩點意見：一是“靠前指揮”，這項工作由他以工程總指揮身份親自抓，工程總經理臨時分管，副總經理下沉一線負責現場調度；二是“找到幫手”，前期溝通中，徐洪杰注意到當地發(fā)展改革委主任對釷基熔鹽堆項目熱情十足，他特別叮囑前線總指揮帶隊到發(fā)展改革委說明困難，請求幫助。
果然，地方政府全力配合，指派一名發(fā)展改革委副主任全程陪同到各市縣兩級相關部門辦理手續(xù)。有當地發(fā)展改革委領導親自“護航”，許可手續(xù)辦理“一路綠燈”，最后項目如期開工。
可在2022年實驗堆加注燃料時，又突發(fā)意外——管道出現漏點，導致燃料鹽“凍結”，技術人員忙了兩個月仍未疏通。徐洪杰立刻帶領物理、化學、材料領域的專家趕赴現場。經過實地調研，專家組卻出現意見分歧：有人主張采取新措施繼續(xù)疏通，有人則提議啟用備用管道。兩種方案各有利弊，一時間誰也無法說服對方。
“用新措施疏通有幾成把握？”徐洪杰突然追問。
燃料鹽管道堵塞是個復雜的新問題，全球科學家此前都未曾碰到過，“主疏派”也無法“打包票”。但工期不等人，徐洪杰當機立斷：雙管齊下。一方面用新措施繼續(xù)疏通，另一方面啟動備用管道建設，不能疏通就馬上啟用。
一個月后，備用管道順利建成，燃料得以順暢加注。在拆舊換新的過程中，徐洪杰囑咐工作人員將拆下的管道妥善保管，后續(xù)要深究其中的科學問題。
“原來沒人料到管道會堵，它為什么會堵、堵了怎么辦，其中有很多基礎科學問題需要弄明白。”實驗堆副總工藝師金江回憶說，“徐所認為這是可遇不可求的研究樣品?！?/p>
在上海光源建設期間，也曾出現過一次危機：一個重要部件“超導高頻腔”未能及時到貨，可能嚴重拖累工期。正當大家一籌莫展時，徐洪杰決定用常溫腔調試出光，等超導高頻腔到貨后再替換。而且，先用常溫腔調試，再換成精密的超導高頻腔，反而可能讓光源調試更順利。
“徐所常說，關鍵路線明確后，還要有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。”上海應物所所長戴志敏說，“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，徐所總能絕處逢生，找到最優(yōu)解決辦法。實際上，辦法多是因為他學習最刻苦、思考最深入。”
人才“特解”：讓有能力、有意愿者上
2012年，黃鶴飛加入上海應物所，在釷基熔鹽堆項目材料部任職。由于在法國留學期間，他一直從事核反應堆方面的研究，未發(fā)表過論文，這使得他與當時的人才環(huán)境“水土不服”——沒有人才“帽子”不僅很多問題無法解決，連家屬落戶也被“卡”了許久。
那時，徐洪杰正帶領數百人的核能團隊開展技術攻關，千頭萬緒的工作使他沒有過多精力指導研究生。為保證學生順利畢業(yè)，材料部安排黃鶴飛幫帶研究生。
有次組會匯報，徐洪杰發(fā)現學生的論文選題想法很好。詫異之余，他接連追問其想法從何而來。得知是黃鶴飛的指導后，徐洪杰當即找材料部主任懷平索要黃鶴飛的簡歷。
“鶴飛表現挺好的，你要簡歷干啥？”懷平一頭霧水?！斑@樣的年輕人應該挑起重擔?！毙旌榻苷f。
不久后，黃鶴飛被破格提拔，成為上海應物所各專業(yè)組中唯一 一位只有中級職稱的副組長。
2016年，徐洪杰帶領黃鶴飛赴美國橡樹嶺國家實驗室參加學術會議。會議原本邀請徐洪杰作學術報告，但他認為應該給年輕人鍛煉的機會，執(zhí)意讓黃鶴飛登臺報告。
“當時現場有來自全球各地的200多位專家，其中不少是‘大?！！秉S鶴飛回憶說，“代表中國上臺講釷基能源，我壓力蠻大，怕講不好。”
“你盡管去講，我在下面坐著呢?！币婞S鶴飛面露難色，徐洪杰鼓勵說，“我們做得一點不差，一定要有信心。我們是真的在‘干’核能，他們很多還在‘紙上談兵’。”
徐洪杰沒有看走眼。時年32歲的黃鶴飛在國際學術舞臺上大放異彩，報告引起其他國家同行的廣泛關注，面對核能“大?！钡奶釂査材軓娜輵獙?。2018年，因工作出色，黃鶴飛再次被委以重任，“跳級”成為部門主任，主持技術部工作。
有一次，徐洪杰帶領3名“80后”部門主任到國家發(fā)展改革委參加“十四五”規(guī)劃答辯。答辯會上，13位評審專家輪流提問，其中不乏關鍵細節(jié)和尖銳問題，徐洪杰都對答如流。
答辯結束后，徐洪杰說，我們必須對這個行業(yè)、對我們所做的事情有全局把握和充分了解。13位專家的背景、他們可能會問哪方面問題、為什么會問這些問題、關注點在哪里，這些都得提前思考清楚。
“把答辯的問題和答復整理出來，認真學習，把問題弄清楚?！毙旌榻芴貏e囑咐，“你們3個‘80后’部門主任，以后是要‘挑大梁’的。我可以幫你們，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快速成長?！?/p>
上海應物所總工、實驗堆工程堆總體負責人余笑寒是所里培養(yǎng)的核物理博士。1996年，余笑寒計劃到歐洲訪學，正籌劃中，徐洪杰找他談了一次話。徐洪杰分析了大科學裝置對國家的意義，也詳細闡述了上海同步輻射光源的發(fā)展前途。
“記不清楚原話是怎么說的了，只記得當時被他說得熱血沸騰，決定留下來建設光源?！庇嘈f。
上海光源建成后，余笑寒也成長為光源領域的專家，所里擬定他擔任光源二期工程的總工。他本可以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待在自己的舒適區(qū)，不料又被徐洪杰“盯上”。徐洪杰說，釷基核能是國家戰(zhàn)略需求，需要經驗豐富、理論扎實的人來做，而余笑寒是學核物理出身，能在這個領域派上用場。
一番長談，余笑寒再次“沖動”抉擇，轉身投入釷基熔鹽堆建設。
“興核所（上海應物所前身）、建光源、拓釷能”是徐洪杰畢生完成的3件大事。研究所改革和帶領兩個超大團隊使思想工作成為徐洪杰的必修課，他也因此被戲稱為“談話專業(yè)戶”。
2000年前后，中國科學院開始對研究所隊伍結構進行調整，由于歷史原因，上海應物所有一批工人要被分流。徐洪杰認為改革要推進，隊伍結構要優(yōu)化，但研究所的社會責任不容推卸。當時，上海應物所還在進行后勤社會化改革，上海光源的安保工作開始交由招標的安保公司承擔，但徐洪杰卻盤算起下崗職工的安置問題。
“這些分流人員年齡較大、學歷低，到社會上找工作并不容易?！毙旌榻苷f，“與其讓外面的人做安保，不如招我們的下崗職工來做?！?/p>
上海光源作為上海市第一個大科學裝置，有巨大科學價值和重要社會意義，安保工作自然容不得半點馬虎。徐洪杰認為，下崗職工雖然學歷不高，但有顆愛所如家的心，更讓人放心。為此，他特別設計出聘請專業(yè)安保擔任門衛(wèi)、招聘下崗職工保障園區(qū)內安全的方案。在“雙重安全”措施加持下，上海光源8億元設備同時進場，但沒有一件丟失。
從科研精英到普通工人，徐洪杰的人才“特解”讓團隊各盡其能，凝聚成一支無往不利的“超強戰(zhàn)隊”。
系統(tǒng)“通解”：“會打仗的司令”如何布局
上世紀90年代，上海應物所一度陷入發(fā)展的“低谷”，甚至有一個月全所工資都未能按時發(fā)放。
1995年5月，徐洪杰被任命為上海應物所常務副所長，可謂臨危受命。他一邊帶領研究所“求生存、圖發(fā)展”，一邊凝練研究方向、爭取國家重大科技任務。在一次次克服困難的磨煉中，上海應物所的科研能力和綜合實力大幅提高。2001年，研究所整體進入中國科學院知識創(chuàng)新工程試點，實現了脫胎換骨的蛻變。此后，經過10年預研和爭取立項，2004年上海光源國家重大科學工程正式開工，2009年按期、高質量地建成第三代同步輻射光源，標志著“中國正式加入世界級同步輻射俱樂部”。
2011年,中國科學院啟動首批戰(zhàn)略性先導科技專項“未來先進核裂變能——釷基熔鹽堆核能系統(tǒng)”,由上海應物所牽頭實施。經過十幾年勵精圖治，徐洪杰帶領這支全新的核能團隊全面突破釷基熔鹽堆關鍵技術，選址甘肅武威建成熱功率2兆瓦液態(tài)燃料釷基熔鹽實驗堆，并在世界上首次加釷運行。
“沒有困難，要我們做什么”是徐洪杰常說的一句話，其中既有對從事事業(yè)的自豪，也有勇擔國家戰(zhàn)略需求重擔的情懷，更有對同事、學生的真情鼓舞。他不僅是戰(zhàn)略科學家、科學管理者，更是一位根植一線的科研工作者，因此也被同事稱為“會打仗的司令”。
某次處理完工程問題后，徐洪杰頗為感慨：問題總會遇到，碰到問題不要只想找“特解”，就像做數學題，湊出一個答案叫“特解”，但我們要找“通解”，就是把科學規(guī)律搞明白，用最正確的方式去解決一類問題。從組織管理上說，就是要找到體制化、體系化解決機制。
徐洪杰認為，釷基熔鹽堆的目標是要解決國家能源問題，要能實現工業(yè)應用、批量生產，還要能長期運行，因此必須在科技創(chuàng)新的同時把供應鏈、產業(yè)鏈發(fā)展起來。他帶領核心團隊與央企、國企、民企合作，組織隊伍對釷基熔鹽堆供應鏈和產業(yè)鏈建設，以及釷基熔鹽堆在國家能源體系中的角色定位等問題進行深入思考。
近年來，徐洪杰還陸續(xù)組織十幾個研究組進行技術總結與學科建設討論，系統(tǒng)梳理核能未來的發(fā)展路線。
“他提了很多問題，如釷鈾循環(huán)在什么形勢下能實現，應發(fā)展小堆還是大堆，小模塊和大堆有什么關系，固態(tài)堆和液態(tài)堆如何先后發(fā)展，下一代熔鹽堆材料有哪些參數標準?！鄙虾锼彼L蔡翔舟說。
2023年10月，武威實驗堆臨界后，徐洪杰倡議成立“技術總體組2.0”。
“這太有遠見了?！蹦赀^八旬的釷基熔鹽堆核能團隊顧問李文新說，“先導專項期間，徐所牽頭成立‘技術總體組’，保障先導專項在重大技術問題上的方向正確。實驗堆臨界后，出現很多新情況，工程、產業(yè)、企業(yè)問題比重增加，成立技術總體組2.0，吸納新生力量一起規(guī)劃未來、協調項目、布局產業(yè)，非常有必要?！?/p>
“通過今年上半年的討論，我們已明確了下一步工作重點——除設計研究堆和示范堆外，還要把設計的邊界找出來。這關乎釷基熔鹽堆未來二三十年在我國能源體系中起到什么作用、占據什么位置。”反應堆物理二部常務副主任周翀說，“徐所已經指導我們把未來目標和圖景勾畫清楚了。雖然徐所突然離開了，但未來10到20年熔鹽熱工流體力學領域要走什么樣的路、要怎么走，都清楚了。”
“經過這些年的努力，我們已經走到世界‘第一方陣’，再往前就是‘無人區(qū)’了，往哪走？怎么走？得我們自己‘蹚路’了?！辈滔柚壅f，“因此，這一年多時間，徐所有意識地帶領技術總體組和年輕骨干學習歷史、分析現狀，就是希望我們用科學的規(guī)律去預判未來?！?/p>
9月14日，趕去徐洪杰家里幫助治喪的同事打開他的電腦，發(fā)現他最后保存的文檔是《核能科學技術概論》，這是他為研究生講“開學第一課”準備的課件。
“其實這個課程講了很多年，課件內容早已爛熟于心，而且每年都面對新生，課件不改也沒有問題。但徐所做事認真，他總想把最新的進展告訴學生，所以離開前一刻，他還在更新課件?！秉S鶴飛說。
將年輕人放到關鍵崗位歷練，指導團隊進行戰(zhàn)略規(guī)劃，為學生鋪平科研道路……這位目光深遠的戰(zhàn)略科學家，正是用這種方式，在科學報國的答卷上書寫他的“系統(tǒng)通解”。